在中國最早詩歌總集《詩經》的三百零五篇作品中,很多篇章都是“好色而不淫”的談情說愛之作,甚至可以說是靡靡之音。而《秦風·無衣》,卻與一般“國風”作品大異其趣,充溢著同仇敵愾的愛國情懷和視死如歸的英雄氣概,彰顯出中國原生文明時期的尚武之風和勇武精神,實為整個中國文學史上武風凜凜、霸氣巍巍的難得佳構。
豈曰無衣?與子同袍。王于興師,修我戈矛。與子同仇!
豈曰無衣?與子同澤。王于興師,修我矛戟。與子偕作!
豈曰無衣?與子同裳。王于興師,修我甲兵。與子偕行!
關于此詩寫作的背景,傳統的解釋,認為是寫秦武公(公元前697—678年在位)請求周王封他為諸侯,希望得到七章之衣(赤白相間七道花紋的衣服)的諸侯常服。也有人認為是感謝別人贈衣的作品。據當代學者考證,西周幽王十一年(公元前771年,秦襄公七年),周王室內訌,導致西北少數民族犬戎入侵,攻進鎬京,周王朝土地大部淪陷,秦國靠近王畿,與周王室休戚相關,遂奮起反抗,此詩似寫作于這樣的歷史背景。
其實,對這篇作品的寫作背景,沒有必要坐實為某一具體之歷史事件,而更應放在秦國發展壯大的大背景去考察。平王東遷洛邑,秦國因護送平王東赴洛邑有功,因而受賞盡有西周舊地,作為東周防范犬戎、鞏固西部邊防的鎮守者。春秋時期,列國爭雄,秦國逐漸發展起來,成為重要的諸侯國。到了戰國時期,秦國崛起為七雄之一,擁有關中廣闊國土。商鞅變法之后,秦國富國強兵,加速成為一流強國。經過250多年征戰,終于在公元前221年,徹底吞并東方六國,統一天下。因此,用現代的眼光看,秦國從西鄙之國,勵精圖治,發憤圖強,用鐵血手段富國強兵,用巨大犧牲擴張國土,最后實現中國完全統一的過程,就是《詩經·秦風·無衣》的寫作背景。
雖然,這是兩千多年前的作品,但初讀這首詩,詩中強大的氣場立即會噴涌而來,形成強大的感染力和沖擊力,讓人的心靈受到強烈震撼。顯然,這是一首慷慨激昂的從軍曲,表現了秦軍戰士出征前同仇敵愾,團結互相,奮不顧身,舍生忘死的高昂士氣。
“豈曰無衣?與子同袍。王于興師,修我戈矛。與子同仇!”詩的首段,共五句二十字,寥寥數筆,簡單勾勒,一支威武不屈、戰無不勝的鐵軍形象,已經躍然紙上,呼之欲出?!柏M曰無衣?與子同袍”,以問句發端,以答句作結。豈曰無衣,問得突兀而起,與子同袍,答得直截了當。衣,上身軍衣也,為軍裝之常服;袍,全身長衣也,日以當衣,夜以當被,為行軍之必備。此處之衣與袍,泛指軍衣戰袍,實可理解為一物,不必拘泥其義。這里的要害是,為什么開篇即問“豈曰無衣”?當時,戰爭必然帶來軍用物資之緊張,衣乃最基本的物質保障,既言“無衣”,則整個軍事物資之匱乏自不待言矣。“豈曰”二字,最是妙筆。軍事物資匱乏到“無衣”程度,已經是事實,那么應該怎么辦呢?是放棄逃離,還是迎難而上?“豈曰”回答得斬釘截鐵,完全沒有把“無衣”的現實條件放在眼里,更沒有視為障礙,秦國勇士絕對不會因為“無衣”而放棄征戰。但是,“無衣”的問題究竟如何解決呢?答案是“與子同袍”。既然戰爭激烈,物資緊張,那就有衣同穿、有袍同披吧?!巴邸倍?,既是友好之詞,也是鐵血之語,是出生入死、生死與共的宣言?!巴跤谂d師,修我戈矛”,寫戰爭動員令發出之后的備戰氛圍:全國上下,團結一心,群策群力,整飭軍備。王,指秦國的國君,因秦國是諸侯,故國君稱王。于,動詞詞頭,增強句子的完整性,但并無實際之語義。興師,發動軍隊,準備打仗。戈矛,皆進攻型主戰武器。修,則可能不是新造,而是整修、修復已經損壞的武器。“修”字之后、“戈矛”之前,加上一個“我”字,很有深意,說明“戈矛”不僅是“我”之所用,而且是“我”之所養,更是“我”之所愛。明知“無衣”而“與子同袍”,“王于興師”即“修我戈矛”,秦國士兵為什么有這樣的精神狀態和備戰氛圍呢?答案是“與子同仇”,你的仇敵就是我的仇敵。這也說明秦國與敵人的關系已經是不共戴天,你死我活,你不置我于死地,我必置你于絕境。而且這種關系非人與人的仇視,而是國家與國家層面的仇恨,可見,“與子同仇”已經成為一種全民意識和國家意志。
“豈曰無衣?與子同澤。王于興師,修我矛戟。與子偕作!”詩的第二段,與首段大同小異。澤,同“襗”,內衣,即現在的汗衫。澤與袍合用,全稱袍澤,成語有袍澤之誼,指的是同赴生死的戰友之情。戟,兵器名,形似戈,具橫直兩鋒。偕作,統一行動。偕,一起,并行。作,指某種行動。
“豈曰無衣?與子同裳。王于興師,修我甲兵。與子偕行!”
詩的第三段,與前兩段也意思相近。裳,下衣,此指戰裙。甲兵,指鎧甲與兵器。兵,不可作士兵講。偕行,一起踏上征戰之路。行,音háng,不可讀作行走的“行”,本義為道路。
這首詩一共三段,以復沓的形式,表現尚武尚勇、同仇敵愾的作品主題,給人一唱三嘆的感覺。每句以“豈曰無衣”開頭,如是反復,強調再三,為戰爭年代的艱苦環境奠定了底色,實有警醒勉勵之意。分別用“與子同袍”、“與子同澤”、“與子同裳”做出回答,則反復強調出戰爭惡劣環境下秦國士兵同甘共苦、同心同德的精神風貌?!巴跤谂d師”之后,分別用“修我戈矛”、“修我矛戟”、“修我甲兵”相響應,突出了秦國舉國上下志在必得、積極備戰的時代特征。結束句“與子同仇”、“與子偕作”、“與子偕行”,既是對前面秦國民心軍心和備戰狀態的說明,又是對秦國萬眾一心、誓死征戰的強調。全詩共有六個“與子”,突出的是秦國君臣一體、軍民同心的戰斗意志,很好地突出了作品的主題。
詩的三段,有一種特別的層次遞進關系。詩的第一段,用“與子同仇”作結,有號令三軍、統一意志的用心。詩的第二段,用“與子偕作”作結,有號召大家一起行動、投身征戰的用意。詩的第三段,用“與子同偕”作結,則仿佛是結隊出征、開赴前線的號令。如此詩作,如此布局,誦讀之中,自然而然讓人內心激蕩,血脈噴張,恨不得手執武器,沖向戰場。
一個時代一個地區的詩風,往往是一個時代一個地區文化特點的外化?!对娊洝で仫L·無衣》,正是大秦帝國特有的文化精神的反映和揭示。秦國初起之時,位于今甘肅東部及陜西一帶。那里水深土厚,民性厚重質直,習慣于修習戰備,高上勇力,鞍馬騎射,忘生輕死,其風聲氣俗,自古而然,慷慨悲歌,古風長存。更由于惡劣的戰爭環境,形成了舍生忘死的尚武精神和團結御侮的集體意識。
王國維曾經稱贊《詩經·秦風·蒹葭》“最得風人深致”,是對秦國詩歌極高的評價。其實,《詩經·秦風·無衣》的內容和藝術手法,也足以與《詩經·秦風·蒹葭》相提并論,合稱雙璧。通觀《詩經》中的作品,《秦風?無衣》無疑是最為著名的愛國主義詩篇,也是最有號召力的軍中戰歌。放眼中國詩詞發展的歷程,軍事題材的詩作為數不少,名家輩出,佳什迭起,但追根溯源,《詩經·秦風·無衣》實可稱作是中國軍中詩作的鼻祖。
今天重讀《詩經·秦風?無衣》,特別應著力于汲取大秦帝國陽剛的人文氣質和尚武的時代精神。秦國從邊鄙之國,而漸成泱泱大國,終成統一天下的大秦帝國,固然有變法、富國、強軍和政治策略、軍事謀略等眾多因素,但歸根結底,還是靠自強不息的人文精神和崇尚實力的價值取向。
當前,中國正在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,而實現中國夢絕然離不開文化軟實力的支撐,而中華民族的傳統優秀文化顯然是中國最為重要的軟實力。學習繼承傳統文化,并不是簡單地學習繼承詩詞歌賦和琴棋書畫,而關鍵是汲取中國傳統優秀文化的靈魂。也許,對于當今中國而言,面對強鄰的虎視眈眈,陽剛和尚武,應該成為重要的文化風尚。大秦帝國從弱小到強大,最終蕩平六國,統一天下,一定有一種值得我們今天好好汲取繼承的偉大的文化力量,《詩經·秦風?無衣》,就是這種偉大的文化力量的范本。
2014年9月26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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